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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人生

《冬城》| 第十章

【公立1975年1月1日,星期日,上午】

新年第一天的早上,艾莎把我从噩梦中叫醒。

“你做梦了。”她在身边俯视我,眼里满是担忧,手指梳理我前额汗湿的头发。

“是吗?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我眼睛快速地扫过艾莎的脸,以及她身后的环境,确认身处的地方。

这里是我的公寓,我的床铺。我的心脏因为梦境还在惊慌地跳动,说话时舌尖舔卝到干涩的上颚,有一阵苦味。

“没有。你看起来很难受,我不得不把你叫醒。”艾莎摇摇头,她躺下来,把我搂进怀里,一股令人安心的舒适气味包裹住我,我自觉地四肢与她相缠,在她怀里调整了个舒适的位置。

1974年的最后一天,我和艾莎在一起。经历了数日前那惨痛的一夜后,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对那夜决口不再提,并且身心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真正的情侣。最后一天恰逢周日,我们相约去看电影,由某位沉寂已久的知名导演执导,上映前即受到关注。然而电影的观感差强人意,此前宣传说是该导演突破性的尝试,但支离破碎的叙述方式和大量意义不明的运镜始终让我欣赏不来,走出电影院我唯一能记住的只有男女主之间的一段对白,那是少年男主对爱而不得的女孩的表白: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杀死你。’

‘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我想永远爱你。’

艾莎没对电影发表任何看法,或许这恰是她对电影的评价。

离开电影院时间尚早,天气很好,是冬季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决定四处走走逛逛。

街道上热闹非凡,我们漫步在城市建筑背后,在人潮中艰难穿行。人实在太多了,为了不走散我得抓紧艾莎的手,也多得这拥挤,这同性间亲密的举止才不会引人注目。我们手拉手穿过满是排队和游客的大街,一对对男女情侣从身边经过,留下香水和须后水的味道,大堆的孩子闹哄哄地聚在人行道上。

我们轻卝盈地穿梭过一个个摊贩,路过的酒吧和咖啡馆每一次开门都会传来一阵欢乐的音乐声和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成千上万繁忙的餐厅中传出谈话的碎片、器皿的碰撞声,还有调味品的香味。鲜花和气球在人流和鸣着笛的出租车中被兜售,路上还有乞丐、卖艺的人、玩杂耍的人和扑克骗子。有时候会遇见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穿着盔甲的中世纪骑士或者埃卝及的木乃伊、人形的雕像,突然之间还会有一只白鸽从魔术师的手帕里出现,扑棱着翅膀却挣脱不掉被抓卝住的脚。街头的音乐家们像一个巨型的流动乐队,从大提琴到单簧管,从爵士到乡村,从曼陀林到萨克斯管,天地间的一切也在跟着轻哼。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条线,带着脉搏和满溢的生命力,带着声音、灯光和色彩。人潮淹没了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来自那里,去往何方,这种自卝由叫我陶醉。我感到我随时要飞了起来,从人行道上人群的头顶掠过,直直飞向高空,不知道艾莎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回头看向艾莎,她边走边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只孤独的氢气球缓缓升向又蓝又深的天空,没察觉到我在看她。一股隐匿的孤独的幸福感如同这缓缓升高的气球在我心里腾空着、旋转着,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地一把抱住艾莎,在她耳边悄悄地告诉她,我爱她。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艾莎的手掌在我的后颈轻轻安抚,亲昵地吻了吻我额头,把我从昨日的回忆里拉回来。我感受到她细腻的肌肤、她沾染了我气味的ti卝香、她窈窕迷人的曲线,我情不自禁地更靠紧她、缠住她,嘴唇贴上她近在我眼前的脖子皮肤。艾莎拥住我,在我头顶发出一声舒适的低吟。我嘴唇顺着她的颈项往上亲吻,拂过她脸庞、鬓角、耳廓,轻轻地揉擦抹拭,温柔地试探进袭。艾莎在我的亲吻下渐渐变成了一个柔软恍惚的物体,我们纠缠着,床架又一次发出幽怨的声响。



我再次醒来时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帘的缝隙中透入一道狭窄的光束,好天气从去年持续到了今年,这似乎是一个好的兆头。旁边的艾莎不见踪影,我翻到她那边的位置趴着,被褥下她的气味和余温尚未散尽。我花了些时间等待脑袋逐渐清醒,直到可以把梦境、胡思乱想,甚至xing卝yu抛开,重新掌握回我自己。

我起了床,站在床边,看着凌卝luan的床单,没有yu卝望的心境此刻是澄澈的。我luo卝着身体,拾起地上的衣服,抚平床铺。我离开房间,在公寓里寻找艾莎。客厅和厨房不见人影,浴卝室有些动静。我走进浴卝室,正巧撞见艾莎躺在浴缸里,她一边手里拿着本再版的《物种起源》,一边伸直腿用脚趾控制水龙头往浴缸里添热水,我突然的闯入害她尴尬地脸红了,滴着水的潮卝湿发尾和涨红的脸蛋就像个偷偷玩耍被撞破的孩子,模样甚是可爱,我笑出了声。

“我能一起吗?”

“当然没问题。”

艾莎把手里的书搁到一旁,身子缩向浴缸的一头。我走过去,背对艾莎在浴缸里坐下,向后躺去,陷入艾莎的怀抱。添加过热水的水温刚刚好,艾莎的怀抱柔软而包容,她轻轻地揉着我的太阳穴,感觉舒服得很。

“那本书如何?”

“伟大的生命,坚强的生命。”艾莎说,我的后脑勺感受到她说话时胸kou的颤动。

“醒来没见你,我以为你离开了。”我说。

“你希望我离开吗?”艾莎反问。

我察觉到自己话语的不妥,无论我回答是或否,都不适合。我从今早被叫醒就一直处于一种模糊的游离的状态,都怪又做了那个梦。在梦里面无论多少次,我都不能阻止父母被杀,以及姐姐被掠夺而去的事实。而且让我更心神不宁的是,我第一次在身边有人的情况下梦到过去。对于我而言,那段记忆是不能忘却,不能言说,也不能分享的秘密,即使是凯和格尔达也不例外。因此那怕是在梦中,我也很小心谨慎地守着,而现如今它破例了。我尚不确定引起梦的缘由,但不可否认,自从我来到这个国家,与艾莎开始接触,我做梦的频率很异常,这很奇怪。是艾莎影响了我?又或者,这是某种冥冥中的提示?

“你有与谁分离的经历吗?”我问道,出于一种好奇的探究。

“指那种程度的分离?”艾莎又一次反问。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我一直在提问,而艾莎一直在反问。我把她的表现归结于她性格中的谨慎,但又似乎不完全是。

“各种各样的,家人、朋友,或者其他的什么的。”我更放松身体,让自己沉入水中、沉入艾莎的怀里。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艾莎湿漉漉的手指抚过我的锁骨问。

“问吧。”

“你今天早上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我的家人。”我想这么回答是最低限度的诚实。

“可是你的样子很难受,梦到家人会是件难受的事情吗?”

“或许是圣诞节快到了思乡情绪在作怪。”因为背靠的关系,艾莎看不到我的表情,但我还是笑了笑以作掩饰。

“那圣诞节你要回去吗?”

“还没有决定好。我刚来这里没几个月,什么都还没成,我不想空手回去。”

“但你的家人会想念你吧,你们感情那么好。”

过去为了欺骗艾莎,也为了增加我身份的真实性,我曾将虚假的家庭背景向她透露。在我的描述中,我来自一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家庭大部分时候和睦,偶尔有争吵,但总体来说依然与父母和兄弟感情深厚。在我为了理想而执意远离家乡北上,家人们尽管不舍也全力支持我。这是一个平凡得没有挑剔价值得家庭,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怀疑,因为这样的家庭是构成社会这栋大厦中最常见的那种砖块。

“若不能回去是有点遗憾,但我们经常联系,距离不会改变我们。”

“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能爱你和理解你的家庭。” 

“为何?你不也一样有爱你的家人吗?那天我在你家里无意听到的电话留言,那位说要为你烤制生日馅饼的女士,好像叫尤利娅吧?她是你的母亲?”

艾莎羡慕的语气听起来不假,却让我疑惑。无论是情报所记录,又或者是我亲耳所闻,按理她也是在幸福中成长,何必羡慕再寻常不过的家庭关系。不过这次我倒清醒了,没放过机会,主动提起她的家人。要知道我们相识以来她从未提及她的家庭,甚至有好几次我想往家庭关系方向带话题,都被她巧妙回避了。我的最终目标是她的叔叔,而艾莎是我的突破口,因此我得不放过每一个机会。

“你的记性真好,但尤利娅不是我母亲,我没有母亲。”艾莎停顿了一会,然后说。

“……我很抱歉,或许我又说错了话。”

我从话语中能感受出艾莎的犹豫,也早已把关于她的背景资料背得滚瓜烂熟,但我还得装出第一次听到而惊讶的样子。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不仅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尤利娅是我的婶婶,我是被叔叔和婶婶抚养大。”

“你指的‘没有’是?”我明知故问。

“‘没有’,就是指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艾莎收紧抱住我的手臂,脸颊贴着我磨蹭,就像伤心的孩子抱住了安慰的布偶。

“你从没提过你的家庭,我想你可能有自己不便的理由,但不知道事情竟然是这样叫人伤感。”我抬起手,摸了摸艾莎的脸。

“这是原因之一,但更多是,我认为人们的喜怒悲哀无法相通,是否倾诉,无关紧要,反正也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那现在呢?又为什么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可以像以前一样什么都不提,我不会勉强你。”

“不会勉强我?但几天前你可不是这样对我。”艾莎低低地笑了,她咬了咬我耳朵,有点儿疼。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以为我们都不打算再提那晚。如果你还在生气,我郑重地再次向你道歉,我无意那样,只是在那个场合,还有之前的事,我意思是说,我不能就那样放你走。我害怕极你要离开我,再也不见我了。伤心和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而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能原谅我吗?”我可怜巴巴地说,侧过头和艾莎亲吻。

“安娜,我原谅你,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对你诚实,希望你能看到最真实的我,那个因为你的爱而变得,已经无法再回头的我。”艾莎松开与我的吻,喘着气惴惴地说。

“无法再回头,听起来好壮烈。”

距离太近,我避不开艾莎的注视的眼神,她的眼里有一股使劲的执着,这让我感到发怵。我早就该清楚,和艾莎这样的女子陷入恋爱,还发生了关系,就等同于承诺了婚约一样。任何人处于我现在的位置,都可能一定程度上产生恐慌。爱是美妙的,也是可怕的,它能使人获得新生,也能让人万复不劫。

“我让你害怕了吗?”艾莎眼神闪过一丝悲伤。

“不,我爱你。”我又一次吻住艾莎,闭上眼睛,担心再继续下去会被她察觉出更多的异样。

这次的接吻时间比第一更长,没有人先放开,直到缺氧迫使我们再次分离。我再次看入艾莎眼中,她眼底那些让我发怵的东西消失了,转而是满满的柔情。

“再和我说说更多关于你的家庭,我想知道,想更了解你。”我说。

“但如果提起这些会让你感到悲伤,不说也没关系,按你的意愿。”我又补充。

“如果你想知道,我就会说。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许多事情已经记不清,大部分都是叔叔告诉我。有一次我们全家一起外出,发生了车祸,父母和妹妹都没了,肇事司机也是,只有我被救了下来,身上的伤疤据说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艾莎淡淡地说。

“你还有一个妹妹?”

我很意外听到了新的情报。在我们所掌握的情报中,目前为止都是正确的,但关于那场意外,却没提及艾莎有个妹妹。如果真的是意外,按理没有必要刻意把她妹妹的存在抹去,难道这个至今从未出现在情报中的妹妹,她身上有什么不宜为人知的秘密吗?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可是我几乎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

“你想念他们吗?”

“记不清的事,不用去怀念,对吧?”艾莎淡淡地笑了,语气依然很平静。

“有人认为,我们需要勇气去做一个英雄,但有时候勇气意味着,我们能迈步向前,在遭受命运的打击后还能继续走下去。”她又说。

“你很坚强,你的父母,还有你的妹妹,如果他们知道了一定会为你高兴。”我自知这话很无力,但除此之外也没更适合的。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有一头金色的头发,母亲则是赤红色,我和妹妹的发色分别遗传了父亲和母亲。和你在一起时我偶尔会不禁想,如果妹妹当时能活下来,说不定就是你这样子。你瞧,就连伤疤,都连在了一起。”

艾莎手掌抚摸过她肩头的伤疤,顺着手臂下滑,覆盖住我的。我的视线被她的动作引导,来到两处伤疤的边缘,它们刚好能衔接在一起,就连皮肤的颜色也过渡得很自然,就像一片色彩同时撒在了两张画布上一样。

“说不定我真就是你的妹妹。”

或许是艾莎的话对我产生了诱导,也或许是今晨的噩梦ci卝激了我记忆的深处,我鬼使神差地说。

“可是安娜,如果你是我的妹妹,我们还能相爱吗?”

艾莎抱紧我,我回不了头看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和贴着我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她的话与我之前的假想不谋而合,但我也知道无论我们的童年多么相似,我们在谈的显然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可即便这样,刚才我确实下意识地进行了思考,而这,让我感到害怕,一种陷入泥泞沼泽的恐惧。

我无法回答艾莎的问题,只能沉默以对。而她更紧抱住我,头埋在我肩膀上,久久不说话。浴缸里的水在沉默中渐渐地变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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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忙得够呛,缓过气一点一点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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